《隔壁的房间》电影剧本
文/〔西班牙〕佩德罗·阿尔莫多瓦
译/博源
改编自西格丽德·努涅斯的小说《你在经历什么》
1.纽约的一家书店,白天
英格丽德·帕克正在为她最新出版的书籍做签售,书桌前围聚着几位读者,他们身后排起了长队。书商为签名留出了一小时,现在时间已到,但还有不少人在排队等候,队伍一直延伸到街上。天气很冷,但是书迷们对恶劣的天气毫无怨言。
这本自传体小说名为《猝死》。一个书迷等着英格丽德在书上签名。
英格丽德(把书递给书迷):非常感谢。(对波比)嗨,你好吗?
书迷:很好,谢谢。
英格丽德:我应该签给谁?
书迷:波比(Bobbi),一个“i”……你在序言中说你写这本书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和接受死亡?
英格丽德:是的。听起来好像不太寻常。我只是很难理解为什么万物终有一死。
书商走过来打断了谈话。
书商:英格丽德……
书迷意识到她的签售时间已到。
书商:时间到了(她看了看表)。我的意思是,事实上,我们已经超时……
英格丽德看了看书迷排起的队伍。
英格丽德:还有很多人等着……
书商:好的……我们听你的安排……
2.内景,书店,白天
排在队首的人插嘴——
斯特拉:你能给我签个名吗?
英格丽德看向她,认出了一个关系不算太密切的朋友,年龄跟自己相仿。
英格丽德:斯特拉!我居然没看到你……
她站起来,她们彼此轻吻面颊。她把她介绍给书商。
英格丽德:你怎么不直接过来?
斯特拉:有点尴尬。你太受欢迎了!很多年轻人,不仅仅是女性……
英格丽德:斯特拉,这是安……安,这是斯特拉……(对书商)我留下来,给所有读者都签完名再走。
书商:好的,我拦住其他人,不让他们排进队里。
英格丽德请斯特拉坐到书桌对面。(或者她们继续站着聊天。)
英格丽德:好久不见……!
斯特拉:我现在住在波士顿。来这儿是要看看我儿子,再去医院探望一下玛莎。你知道她得了癌症,对吧?病情很严重。
英格丽德:我们的玛莎?玛莎·亨特?
斯特拉:是的。她在曼哈顿癌症中心医院。我以为你已经听说了……
英格丽德:没有……说实话,我好几年没见过她了。玛莎,生病?简直无法想象……
斯特拉:你要是去看她,她会很开心的。
英格丽德:是的,是的,当然。我当然会去看她。
她把签好名的书递还给斯特拉。
斯特拉:恭喜你……
斯特拉离开,英格丽德继续签售,现在有点儿心不在焉。朋友生病的消息让她心神不安。一个她曾经非常亲密但近来很少见面的朋友。
她面前是一位新读者,一个20岁出头的姑娘,正紧张地看着她。姑娘把书递给她。
英格丽德:嗨……那么,我应该签给谁呢?
女孩:弗朗西丝。
英格丽德:是你吗?
女孩:不,是我的女友。她真的很崇拜你。嗯,我也是。
英格丽德:谢谢。
英格丽德给了姑娘一个和煦的笑容,提笔在书上签名。
女孩:你可不可以写“不会再发生了”?
英格丽德:当然可以。
女孩:是的,谢谢你……不会再发生了。
英格丽德:当然。我希望不会。
(切至)
3.河畔,白天
英格丽德沿着河岸向医院走去。
4.外/内景,医院正门的外立面/医院大厅,白天
英格丽德走过正门。她在前台报出病人名字,确认了病房号。
英格丽德:嗨,我是来看望玛莎·亨特的。我想她是在16楼……
前台接待员:请稍等。(在电脑上搜索玛莎·亨特)是的。1614房间。电梯在大厅尽头左手边。
英格丽德顺着长长的走廊去往电梯间。
5.医院走廊
我们看到她沿着走廊前行。她从几个护士身边经过。典型的医院气氛。她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,门牌上显示的病房号正是她要找的。她敲了敲门,走进房间。
6.纽约的医院,玛莎的病房
一间常规的病房,带有几分玛莎的个人色彩,透过窗户,我们可以看到曼哈顿的高楼大厦。从外面看,房间给人一种飘浮在空中的感觉。一张边桌上摆着鲜花,旁边放着几本书。还有一些典型的癌症医院医疗器具。
这次见面令她们惊喜非常,虽说起初觉得有点尴尬,毕竟没人愿意在医院里见朋友。她们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情景。(两位女士的年龄都在50—60岁之间,这意味着在2024年她们可能更接近60岁。)玛莎躺在床上,闭着眼睛。她听到了英格丽德的声音,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。
英格丽德的声音:玛莎……
玛莎睁开眼睛。
玛莎:英格丽德!真没想到!你是怎么听说的?
英格丽德:我碰到了斯特拉,她告诉我的。
尽管重逢令人欣喜,不过玛莎看起来实在是虚弱、苍白,瘦得像竹竿。英格丽德试图掩饰自己看到玛莎这副模样时的震惊。
英格丽德:对不起,我此前不知道你生病了。
玛莎:你忙你的工作,我忙我的工作……时间飞逝啊。
就好像她刚刚发现一样。
英格丽德:是啊,我原本住在巴黎。
玛莎:我听说了。我一直追着读你的书。我知道你又出版了一本,而且卖得很好。
英格丽德摆了摆手,好像她的成功不值一提。
英格丽德:你还好吗?我相信你受够了跟每个人都解释一遍。
玛莎:是宫颈癌。三期。不能手术,不过正在用别的治疗手段,看起来我还不会死。我成了医疗实验的小白鼠。结果比医生预期的要好得多。
英格丽德:太好了!你看起来精神状态很不错。
玛莎(笑):嗯,我在兴奋和沮丧之间来回摇摆。
英格丽德:抱歉。
玛莎:正常。医生警告过我……有高潮有低谷……
玛莎有了些神采,英格丽德也放松下来。也许她会帮玛莎坐到扶手椅上。
玛莎(讥诮地):这听起来可能很荒谬,但是已经接受并准备面对死亡之后,活着几乎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。
英格丽德:别这么说!
玛莎:我已经准备离开人世了。其实,刚拿到初诊结果时,我什么治疗都不想要。
玛莎已经做了决断。英格丽德毫不怀疑这一点,不过她几周后才会知道究竟是什么决定。
英格丽德:我很高兴你改了主意。(真诚地)只是想到……你会……而我不知道……
玛莎:我意识到自己还不想放弃这个派对,但我的确不反对这个想法……
英格丽德:有这个想法也不错……但是不要放弃……你可是亲历过好几次战争呢,记得吗?
玛莎:身临其境!(换了个语气,微笑,感激地)你能来我很高兴,英格丽德!我给你打过成百上千次电话。
英格丽德:我也是。我们居然这么久没见面,真是太可笑了。我保证会一直来看你,直到你见了我就烦。
(切至)
7.内景,纽约的医院,又一次去探病,内景
房间没什么变化,也许英格丽德换了身衣服,鲜花也不一样了。而且现在是上午,光线有所不同。她们仍然在闲聊,仿佛是前一次谈话的延续。她们坐着的方式也不一样。镜头直接切换到她们的对话场景。
英格丽德:我想,你女儿知道这事。
玛莎:是的。我第一次决定放弃治疗的时候就告诉了她,她只说了句:这是你的选择。就是这样。就好像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与她不相干。
她起初是开玩笑的口吻,随后悲从中来,流露出一个母亲心里的苦涩。
英格丽德:你们两个相处得怎么样?
玛莎:和以前一样。我们几乎没联系。
英格丽德:她从事什么工作?
玛莎:她干得很不错。是古典音乐家的经纪人。
英格丽德想不出该说什么,但她知道如何倾听,如何用沉默陪伴别人。
玛莎:听起来或许很可怕,但我觉得她不是我女儿。我经常幻想,她是不是一出生就被换掉了。
英格丽德:什么!你在说什么鬼话?她长得跟你一模一样。她的脸就像你的翻版。
玛莎的表情彻底变了。起初她很兴奋,现在看起来则很沮丧。高潮和低谷。兴奋和沮丧。
玛莎(想不通):作为一个母亲,我无法让她对我产生兴趣。
英格丽德:为什么不能?
玛莎摇了摇头。很难用几句话说清这个问题。
玛莎:我怀她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。我不知道该拿孩子怎么办。当我们开始干杂志的时候,记得吧?我们基本都是通宵达旦。你记得吗?在80年代的纽约,所有的大事都发生在夜晚。然后我成了一名战地记者,频繁出差……无助于建立亲子关系。工作占据了我全部精力。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。但是米歇尔早就恨上我了。我记得,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,我就感受到了她的怨恨……她说得很清楚。她受不了自己没有父亲。她看到别的女孩有父亲,就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。起初我告诉她我不知道他是谁,但这让事情变得更糟……
8.闪回,内景,保龄球馆,20世纪70年代初
玛莎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。她和一群朋友一起打保龄球。这些朋友的年龄从16岁到20岁不等。她和弗雷德关系格外亲密。弗雷德是个20岁的男孩,英俊非凡。弗雷德投出一记全中,引起一片哗然。玛莎给了他一个吻作为奖励。他们拥抱。
作为这些影像的背景,我们听到了玛莎的旁白。
玛莎:我骗了她。我当然知道他是谁……他叫弗雷德。我们约会了几个月,直到他应征入伍,去了越南。
9.闪回,外/内景,少女玛莎的家,白天
少女玛莎走向门口,打开门。我们听到了成年的玛莎的旁白。
玛莎:一年之后,当他回来的时候,他成了…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……一个坏掉的玩具……
年轻的玛莎看到了弗雷德。他头发很短,脸上有疤痕,皮肤也被烈日晒伤了。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,脸上带着饱受创伤的神情。
年轻的玛莎:弗雷德!出了什么事!
他一言不发。我们看到弗雷德站在门口,和我们上次在保龄球馆看到的他判若两人。
(切至)
10.内景,玛莎的起居室,白天
他们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,年轻的玛莎试图让弗雷德高兴起来。
年轻的玛莎:嘿……放松,我在这儿……一切都结束了,弗雷德,你回家了。
弗雷德摇头。恐慌在他脸下留下了印记。
弗雷德:但对我来说没有结束,战争依然停留在我的脑海里……我无法摆脱它……我总是出现幻觉……
玛莎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她抚摸他的脸颊。弗雷德想坦诚以对,这似乎是他的执念。他正处于存在危机的初始阶段。
弗雷德:我几乎每天都嗑药……而且……我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要干什么,玛莎……我不会待在这里的。
成年的玛莎(旁白):所以我让他摆脱了所有的责任。
年轻的玛莎:没关系……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……想想什么对你最好。
出于感激,弗雷德询问是否可以亲吻她。
弗雷德:我能吻你吗?
玛莎看着他,他也看着她,似乎在她的眼睛里找到了片刻的安慰。他们接吻。玛莎的温柔立刻让弗雷德的神情放松下来。他们继续:亲吻,触摸彼此,宽衣解带。
这对年轻恋人做爱。
(切至)
11.内景,医院,玛莎的病房,下午
玛莎:他告诉我,他们在战争中嗑药嗑嗨了。我觉得他只是在一次糟糕的旅行中迷了路。
英格丽德:米歇尔知道吗?
玛莎:她刚学会说话就开始问起她的父亲,但这事我没法向一个孩子解释,对吧?等到了青春期,我们之间就是隔着一道深渊了。这成了她青春期的标志。但是,那个时候,我已经不在那里了,我和你在纽约,过着我自己的日子。
英格丽德是听朋友倾诉心声的完美人选。
12.闪回,内景,餐馆,白天(六周后)
我们听到玛莎的旁白。一名女招待为年轻的玛莎和弗雷德上餐。
镜头从吧台的女招待开始,她把点的餐放在托盘上。镜头跟随着她来到这对恋人所坐的地方。
玛莎(旁白):某一天晚上我约了弗雷德见面,想跟他谈谈。
一间客人坐了半满的餐厅里,玛莎在和弗雷德说话。他显然依旧心神不宁,也许还在抽烟。女招待走过来,把餐点放在桌子上,给她一杯奶昔,给他一块芝士蛋糕。
年轻的玛莎:谢谢。
弗雷德:谢谢……所以,我参加了一个急救课程,因为我是退伍军人,圣地亚哥的一家医院雇用了我。这是个好消息,对吧?
玛莎抿了一口奶昔,似乎是为了给自己鼓劲。
年轻的玛莎:我也有消息要告诉你。我怀孕了。
弗雷德:什么?
年轻的玛莎:我怀孕了。
弗雷德(吃了一惊,完全没有想到):怀孕了?!
年轻的玛莎:是的。
弗雷德:但我……我打算下周搬去圣地亚哥……
年轻的玛莎:我知道。
弗雷德(茫然):我们该怎么办?
思忖片刻——
年轻的玛莎:我不知道,但是别担心,做你该做的事就行。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。
弗雷德:我不知道……我现在觉得自己有责任……
玛莎心中暗想,“扯淡”,只是没有说出来……尽管她比弗雷德小三岁,但她很快就明白什么事都指望不上弗雷德,于是决定自己一力承担。
年轻的玛莎:是的……但是你已经有很多事情要操心了,我不想再给你加码……所以……
弗雷德:你太豁达了,那你打算怎么办?
年轻的玛莎:我还不知道。但不管我做什么,我父母都会支持我的。我并不孤单。
13.医院
英格丽德:我不认为医院对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人来说是个好去处。那是最接近战争的行业。他需要的是治疗和康复。
玛莎:的确这样做会更明智,但他想当个有用的人。为了安抚他的良知……他以为,帮助那些身处生死之间的人们,是他重获内心平静的最佳途径。我只能由他去。他在米歇尔出生之前就离开了,他从没见过她。甚至都不曾打电话询问她的情况。一次都没有。
英格丽德:你什么时候告诉她的?
玛莎:大约在她12岁的时候。她想问清楚他住在哪里,但我不知道。她很坚持,所以我找到了弗雷德高中时的一个老朋友,他告诉我弗雷德已经结婚了,最近刚刚去世。我向他要来了弗雷德妻子的电话号码,然后给她打了电话。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14.闪回,内景,一条穿过农田的道路,19S5年,白天
(弗雷德由同一个演员扮演,他在32岁时动身去了越南。)
玛莎:她说他们当吋在回程的路上……在旅行结束之后。
镜头跟随着他们上路,然后进了车里。
前路茫茫,不知身在何处。
汽车行驶在乡间小道上。弗雷德和他的妻子在车里谈论着家事。
弗雷德向边看去,发现有浓烟腾空而起。(他们离着火的房子大约400米。)
弗雷德:那是在冒烟吧?
妻子看向弗雷德注目的方向。
妻子:是的,有东西着火了。
(切至)
15.闪回,内/外景,从主道通向房子的土路,1985年,白天
乡村中的道路。另一辆车迎面驶来,但是没有停下。
弗雷德的车驶近。他们看到这是一栋木屋,屋顶着火了。
有一条土路把房子和主道连接起来。他们把车驶上土路。他们看到房子在熊熊燃烧。
弗雷德(回忆起战争时期的大火):房子着火了!
妻子:我们应该给消防队打电话。
弗雷德:停车!
妻子停车,弗雷德迅速冲出车外。他的面部表情发生了变化,尤其是眼睛,显露出严重的心理创伤。透过车窗,我们看到房子在燃烧。
妻子:你要干什么?
弗雷德:我去看看。
妻子:不,这太疯狂了。我们打电话给别人。
妻子下了车。
弗雷德:里面可能有人。
妻子:弗雷德!停下,停下!这太疯狂了!
她抓住他的胳膊,想阻拦他。
妻子:弗雷德,别进去!太危险了。(她抓着他)看着我!看着我!我们去找个加油站,然后打电话给消防队。
弗雷德停下脚步,用右手指着自己的耳朵。
弗雷德(瞪着眼睛,越南大火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创伤):你没听到尖叫声吗?!
妻子完全明白丈夫身上发生了什么,她的拒绝就像是下命令,禁止他听到任何声音。
妻子:不!我什么都没听到!
弗雷德甩开了他的妻子。她试图跟上他,但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,失去平衡,摔倒在草地上(就像安德鲁·怀斯名画《克里斯蒂娜的世界》中的情景一样)。她看着丈夫奔向房子,踏入浓烟。
妻子(对他喊):弗雷德,求你了!别进去!
弗雷德回头看着她。
弗雷德(眼睛往外鼓起来):你没听到尖叫声吗?里面有人在喊救命!
她惊恐地看着燃烧的房子,看着她的丈夫像着了魔一样冲进去。她高喊——
妻子:弗雷德!
她站起来,试图追上他,而他却继续向房子跑去,消失在浓烟中。
(切至)
16.同一片路边草地
她看到有一辆消防车驶来,向他们跑过去。消防队员来到房子跟前,迅速着手扑灭火焰。弗雷德的妻子走向一个男人,他似乎是消防队长,正在向其他人发号施令。
妻子:先生,先生,请帮帮我!先生,先生!
消防队长:我们过去!两条水带。在后面。梯子架起来!
妻子:先生,拜托!我丈夫在里面!
消防队长看着她,没太听懂她的意思。他继续向他的手下发布命令。
消防队长:后面,两条水带,约翰尼!(对她)好的,女士……(对约翰尼)约翰尼!
妻子:先生,我丈夫在里面!在里面。
消防队长:怎么回事?
妻子(心如刀割,泪流满面):我丈夫在里面……他觉得他听到了呼救的声音。
消防队长:伙计们,两条水带。好。
妻子:他进了房子,想救出困在火场里的人。
消防队长觉得这个解释匪夷所思,他向房子走去。
消防队长:好的……好的。回你的车里,不要过去……拜托,女士。还有别人吗?
妻子:好吧……不,我不知道……
消防队长:架梯子,伙计们!架梯子!里面有个平民!回到你的车里去……
(切至)
17.还是那片路边草地,时间流逝
火差不多灭了。消防员把弗雷德的尸体送了出来,尸体躺在轮床上。弗雷德的妻子站在人群中,她怔怔地盯着丈夫烧焦的遗体,尽管目光恍惚,什么也看不见。
消防队长:对不起,我们也无能为力。
弗雷德的妻子心碎地看着他,也许是在抽泣。
消防队长:他没上到二楼,想必是吸入烟雾导致昏迷。
外面停着一辆救护车。一些警察封锁了现场。弗雷德的妻子、消防队长和几个推着轮床的消防员走向救护车。
妻子(对消防队长):其他尸体呢?
消防队长:没有其他人。房子已经废弃很久了。只有你的丈夫。
妻子:但是他……他告诉我他听到了求救的尖叫声……
消防队长:不可能。没有其他人……
妻子(惶然地接受了这一事实):是的。我也没听到尖叫声。我想拦住他,但他坚持要进去。他坚持!但里面不可能有人的。
消防队长:没有人。对不起。他很勇敢。(对另一名消防员)蒂姆,能找个人陪她回家吗?
妻子:我想陪着他。我跟你们一起走。
消防队长:蒂姆,你开这位女士的车,跟我们回消防站。
18.医院病房
英格丽德:这些事你都告诉米歇尔了?
玛莎:是的。我必须告诉她所有的细节。我甚至把她父亲妻子的电话号码也给了她。
19.医院病房
两个女人已经换了位置,现在面对面隔桌而坐。
英格丽德:那个……回去睡觉吧。你累了……我们可以晚点再聊。你不用现在一口气说完。
她扶着玛莎躺下。与此同时,玛莎固然筋疲力尽,却还在说话。她需要向英格丽德倾诉。
玛莎:不,我必须跟你说完。有一天,我接到了弗雷德妻子的来电。她问我地址,想给我寄点东西……
她停下来,喘了口气。英格丽德好奇地看着她。
玛莎:不久之后,我收到了一张纸条和一封信,是米歇尔寄给他妻子的。米歇尔做了个自我介绍,告诉那位妻子,失火的房子里的人是她,弗雷德的女儿。米歇尔说:“他想救的是我。他是为我而死的。”
英格丽德沉默片刻,惶恐地看着玛莎。玛莎擦了擦鼻子。
英格丽德:太疯狂了!
玛莎:是的。
20.内景,下东区,英格丽德家,白天
英格丽德刚搬进来。到处都是纸箱。我们看到的房子有点老旧,缺乏生活气息,但是很有魅力。偶尔会有一件新的木制家具,但和其他家具摆放在一起也并不显得突兀。这是一处非常特别的公寓,氛围令人愉悦。英格丽德把几幅镶框画挂到墙上。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《纸张》杂志的标志性封面之一。
英格丽德正在开纸箱,这时她的手机响了。是玛莎。
英格丽德:嗨!
玛莎:是玛莎,那个讨厌鬼……
英格丽德:你可不是讨厌鬼。感觉怎么样?
玛莎:还可以,我回家了。
21.内景,华盛顿广场,玛莎家,卧室,白天
玛莎要在家里待几天。她家和英格丽德家风格迥异,但也有一些共同点。20世纪80年代中期她们在同一家杂志工作过,都有镶框的标志性的杂志封面。玛莎保存着她在世界各地旅行时收集的手工艺品。她家的装饰风格是文化精英和波西米亚的混合体,但比英格丽德家更具巴洛克风格。
玛莎:在两个疗程之间,医院给我放了几天假,所以我回家了。
玛莎住在毗邻华盛顿广场的一幢高楼里,大约20层。从窗口俯瞰,曼哈顿一览无遗。
玛莎:我希望你能过来。
英格丽德:呃,我正忙着搬家呢。
玛莎:哦,那你真的很忙,是吧?
英格丽德:嗯,你知道搬家是怎么回事,不过,如果你觉得孤单,我可以过去一趟……我们不妨去公园里散散步。
玛莎:我可能不太想散步。
英格丽德(下定决心):好吧……你知道……我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就过去。
玛莎:谢谢你,亲爱的,不过你不用勉强自己。
22.外景,华盛顿广场大厦,玛莎的公寓,白天
英格丽德是乘出租车来的。她按响门铃。楼门开启,她走进去。这是一栋充满个性的建筑,简约且有品位。
23.内景,华盛顿广场大厦,玛莎的公寓,白天
英格丽德沿着走廊前行,或者登上几级楼梯,目光从各扇房门扫过。她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和一个纸袋,里面装着几本书。没等她按门铃,玛莎就出现在门前。她们亲吻面颊,互致问候。
24.内景,玛莎的公寓,厨房/客厅,白天
英格丽德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公寓内部,一边发表评论。她认出了一些物品,能够让人回想起她们朝夕相处的日子。
英格丽德给玛莎带来一束鲜花。玛莎感激地接过。
英格丽德(意指鲜花):这是给你的……
玛莎:你真可爱,谢谢。
英格丽德:我还给你带了几本书。
英格丽德跟着玛莎走进厨房。玛莎把花插在花瓶里。
玛莎:谢谢……你想喝点什么吗?
英格丽德:想喝点茶。如果你有的话,花草茶。
厨房的操作台上有两只大碗,盛放着各色水果。厨房选用的是流行色,但并不违和。
玛莎:当然有。(意指鲜花)我会把它们插进花瓶里。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,你必须全吃光。
英格丽德(笑):哇,我尽力,我喜欢水果。
玛莎给花加了些水。
公寓在大楼转角,所有窗户都光洁明亮,她们可以看到不同的曼哈顿天际线。恢弘壮观。
(切至)
25.内景,华盛顿广场,玛莎的公寓,白天
两人坐在公寓的客厅里,喝着茶、咖啡或啤酒。在她们上方的墙壁中央,挂着一张格鲁吉亚孀妇的黑白照片。
玛莎:在写什么新东西吗?
英格丽德带来的书籍放在桌子上,就在饮料旁边。其中一本是关于画家多拉·卡灵顿的。
英格丽德:事实上,正在写!我正在研究画家多拉·卡灵顿和她对作家里顿·斯特拉奇的狂热爱情。就是他。(英格丽德从桌子上拿起书)斯特拉奇是同性恋,所以她嫁给了他迷恋的直男。会是一个三人行的故事,谈不上突破,但我想看看它会带我走向何方。给你……看看这个……
英格丽德拿起一本介绍多拉·卡灵顿作品的书,两人一起翻看,时不时停下来欣赏她的代表作。
英格丽德:她的作品不是很出名。对她来说不幸的是,有一个更著名的画家,就是超现实主义流派的利奥诺拉·卡灵顿,显然名字跟她相近。多拉更为人所知的是她与斯特拉奇的疯狂爱情故事。她把生命中的十七年奉献给了他。这会是一本虚构化传记,所以我会杜撰一些东西。
玛莎:我从不允许自己……
英格丽德:明白,你是个战地记者。
玛莎:你不能流露出任何情绪。你必须屏蔽这些情绪,才能做好你的工作,活在当下,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地狱。
英格丽德:一想到这个我就发抖。
玛莎:你必须把情感和职业分开。
英格丽德:也许我应该写你,而不是卡灵顿。
玛莎:我想你不会喜欢写疾病和治疗吧。
英格丽德(开玩笑):你错了。
玛莎:我只是个记者,沉迷于战争和肾上腺素。
英格丽德:你觉得这不足为道?
(切至)
26.内景,华盛顿广场,玛莎的公寓,晚些时候,薄暮时分
同样的场景,但是心情更轻松。
玛莎:也不全是悲剧,生活还在继续。我给某一篇报道加过一点虚构……
英格丽德:真的吗?!
玛莎:当然,我从未发表过这篇文章。
英格丽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。她认为玛莎会告诉她这件事。
27.内景,玛莎的公寓,薄暮时分
玛莎:那是在伊拉克战争期间,在离开巴格达之前的某一天。
英格丽德听得入迷。
28.闪回,巴格达,汽车/加尔默罗会的教堂
闪回伴随着玛莎的旁白。巴格达、加尔默罗会的教堂、飞机舱,等等。
如果可以的话,我会在车内选择一个角度进行拍摄。在这辆车里,年轻20岁的玛莎正跟合作的摄影师一起旅行。这驻影像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被摧毁的城市。玛莎开车。他们来到一条小巷。此处原本叫革命街,现在改称金融街。一个肩上扛着床垫的男人快步横穿画面。两个男人拖着一件裹在毯子里的沉重物品。
玛莎:你确定没走错路?
摄影师:没错。在这里左转,就在这条小巷里。
远处发生了爆炸。
玛莎:我们长话短说。
摄影师:当然。
他们到达一个地方。
摄影师:这儿,停这儿。
玛莎停下车。教堂的墙上到处都是弹痕。仅有的几扇外窗用巨大的沙袋遮掩起来。有两个加尔默罗会的神父在堆放沙袋,保护教堂的大门。
从她的视角,她看到摄影师疾步过去,打断了两个背对着她的神父的活计。
就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,摄影师马丁拿着相机向其中一个人喊道——
摄影师:贝尔纳多!
神父转过身来,看到了他的朋友。
贝尔纳多(西班牙语):瞧瞧是谁在这儿。马丁,你在巴格达干什么?
另一个神父也转过身来,看到两个人拥抱致意。他们分开,贝尔纳多向马丁介绍帕科。
摄影师:你看起来真棒,贝尔纳多!
贝尔纳多:抱歉……马丁,帕科(他们握手)。(对马丁)他和我一样,也是加尔默罗会的修士。
老友重逢,格外激动。
在车上,玛莎从钱包里摸出一叠纸片和一支笔,开始记录自己的见闻。
玛莎走向这个小群体。她手里拿着那叠写下的笔记。
西班牙加尔默罗会的教堂被摧毁了一半。墙壁上布满弹孔,暴力肆虐的景象与摄影师、加尔默罗会神父和玛莎本人的冷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摄影师把她介绍给加尔默罗会神父。两位神父中,贝尔纳多负责交流谈话,帕科看起来有些羞怯,表示他不会说英语。
摄影师:玛莎,容我介绍一下贝尔纳多和帕科。玛莎是《纽约时报》的杰出记者。他们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加尔默罗会的神父。
玛莎:很高兴见到你们。你们打算留在巴格达吗?
贝尔纳多:是的。我们要留在这里。
玛莎:可你们势单力薄,所有的非政府组织和红十字会都撤离了。
贝尔纳多:是的,我知道。
玛莎:而且情况已经失控,极度危险。
贝尔纳多:你也在这里……
玛莎:我们只是路过。跟你们谈完话就走。
这次访谈让不善言辞的帕科感到很不自在,而且有些惶然。
贝尔纳多:此时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,这是人们最需要我们的时候。
玛莎赞同地点点头。
玛莎:这是真的,但是依然非常危险。你知道。
远处传来爆炸声。
贝尔纳多:我们现在不能让他们失望,女士。
摄影师:我们可否拍张照片,拍你们和毁损的教堂?
帕科说他不愿出镜。
帕科(西班牙语):我就不露面了。
贝尔纳多(对摄影师):你可以拍教堂和我,但是他不想让西班牙的家人看到他。他们会担心的。
玛莎点点头,表示明白。
玛莎:是的,当然。我完全理解。能拍到一个就很好了。
贝尔纳多摆好姿势,与教堂一起入镜。摄影师拍照。
摄影师(示意他走近一点):你能往前一点吗?这样我就能拍到弹痕了。
他拍完照片,走过去展示给他的朋友看。玛莎朝汽车走去。
摄影师(对贝尔纳多):离我们上次见面有多久了?
贝尔纳多:五年?
摄影师:五年了……你还记得利比里亚吗?
贝尔纳多(微笑):这怎么能忘!
摄影师:我有一些你的照片,没刊发过的。给我个地址,我可以发给你。也许可以寄到大使馆。
贝尔纳多(微笑):不,你留着吧。就像我陪伴着你。
摄影师和神父拥抱道别。
贝尔纳多:再见,马丁。
摄影师:很高兴见到你。保重。注意安全。
我们听到远处传来爆炸声,战争还在继续。
(切至)
29.闪回,机舱内
玛莎和摄影师坐在一起,在经历情感冲击和体力透支之后,喝着饮品,放松下来。摄影师是一个迷人的、了无牵挂的男人,看着像个饱经风浪的老水手。
玛莎在她的笔记本上做笔记。
玛莎:你是怎么认识那位神父的?
摄影师:我们相遇在塞拉利昂。在那里我们……
她想记下来,摄影师警告她——
摄影师:你敢写。
玛莎立刻停笔,她的手势中带着些孩子气。
30.外景,华盛顿广场,玛莎的公寓,白天
镜头不疾不徐地随着这两个朋友走出玛莎居住的大楼,走下台阶,伴随着悠扬的配乐,把我们从伊拉克带回到她们身边。
英格丽德还沉浸在方才的故事中。
玛莎:我写了他们的故事……加上了我的想象,但这个故事留在了我的电脑里。
31.外景,杰斐逊市场花园,白天
花园中弥漫着平淡日常的气氛。两个朋友坐在长椅上,环顾四周,欣赏周围的景色。
玛莎:这么说,你打算写多拉·卡灵顿的疯狂爱情。
英格丽德:唔……还有她和弗吉尼亚·伍尔夫的关系,斯特拉奇也在追求伍尔夫。
玛莎:了不起!我太佩服他们的从心所欲了。
英格丽德:斯特拉奇跟多拉相识十八年后死于胃癌。他死后不到两个月,多拉就朝自己腹部开了一枪,随他而去了。
玛莎闻言大骇。
英格丽德:当时她才38岁。
玛莎(沉思):我被这种对应惊到了……他得了胃癌,她就朝自己的腹部开枪。
英格丽德:我知道……我也很震惊。
玛莎:也许弗吉尼亚从卡灵顿的自戕中看到了某种警示,一面映射她命运的镜子。
英格丽德:是的,就好像他们两个,不管发生什么,都是命中注定的。
玛莎觉得自己也是这种天谴的一环。英格丽德原本是随口一提,并未考虑自己的话语会带来何种影响,现在她意识到了。(玛莎思考着自己选择安乐死的决定,神色黯淡下来。)
玛莎:你认为我也是命中注定的吗?
英格丽德:不!当然不是!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有生命力的人。
玛莎确实还记得自己过去旺盛的生命力。
玛莎:下周我要开始一项新的实验性免疫疗法。他们已经尝试过了,对宫颈癌似乎很有效。
英格丽德:那真是太好了!等可以探视了你就告诉我,好吗?
玛莎:我会的……(放松心情)说到对应……你还记得达米安·坎宁安吗?
英格丽德:怎么可能忘?!我从你那里继承了他。
玛莎:共同的爱人。我不得不说,当你继我之后跟他走到了一起,我感觉很糟糕。
英格丽德(惊讶):唔,不算共同吧,因为你们当时已经分手了,而且你还出国了。
玛莎:我不会跟他复合的!说实话,我对他并不忠诚。但他是一个充满激情的爱人,我希望他跟你相恋时也是。
英格丽德:我没什么好抱怨的。
英格丽德不由莞尔。她觉得很好笑,因为她的朋友身处这种境地还在谈论性和达米安。
几周后
32.外景,肿瘤医院的正门,白天
英格丽德进楼,从来访者和医院工作人员身旁走过。
33.内景,医院,走廊,白天
她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,敲门,进病房。手里拎着一个装满东西的袋子。
34.内景,医院,玛莎的病房,白天
玛莎什么都不用说。她的眼睛迅闪烁着绝望和无力。她坐在床头。
她们亲吻脸颊,互致问候。
英格丽德:嗨,怎么了?
心中懊恼,仿佛这是她的错。
玛莎:治疗没起作用,我的肝脏和骨骼都有转移。
英格丽德:哦玛莎!
玛莎:我应当听从自己的第一直觉,也免得再经受这种折磨。呕吐,腹泻,全身乏力……最后就这么个结局……我就不该抱有虚妄的期盼。
英格丽德(惊慌):医生怎么说?告诉我。
玛莎:我可以活几个月,也许一年……他想让我继续接受治疗,哪怕希望渺茫!
英格丽德:也许这次会有效呢!
英格丽德试图给她鼓劲:医生也可能是错的。但她说不出口,她知道这是空话。玛莎意识到她的朋友想安慰她,但是找不到恰当的说辞,于是她缓和了语气。
玛莎:我不想沉湎在自怜中。我也谈不上顽强坚忍,对不起。我不想经历病痛折磨。如果你处于痛苦之中,你就无法保持冷静,无法清醒地思考,你只能反反复复想一件事……该死的癌症。
在失控地肉言自语时,玛莎的情绪也在不断变化。有时愤怒会给她力量,有时则是崩溃地喃喃自语。英格丽德吓坏了,她递给玛莎一杯水。玛莎喝了。英格丽德拉着玛莎的手安慰玛莎。她设法使玛莎平静了一点。玛莎的语气听起来不再那么歇斯底里,而是更加悲伤,欲哭无泪,因为失去了活力。
玛莎(严肃地):我一直很注意身体健康,现在我后悔了。(因为无能为力转而自暴自弃)医生说我的心脏很强壮。(问英格丽德,仿佛是想得到回应)这是什么意思?我的身体还要继续战斗,而我会饱受折磨,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?
英格丽德紧紧地拥抱她。
英格丽德(恐慌):我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怎么帮你……我很抱歉。
玛莎(精疲力尽):我想我值得一个善终……或者至少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不要抽搐。走得有尊严,清爽干净。但我知道我的要求太高了。
(切至)
35.内景,医院,白天
在前一个场景中,我试图让玛莎起身走到窗前,英格丽德会跟在她身后。驱动这一场景的是玛莎感受到的无能为力和万念俱灰。所以,也许当护士进来的时候,玛莎依然站在窗前,而英格丽德坐在椅子上,束手无策,不知如何安慰她的朋友。
护士:你怎么起来了,玛莎?
玛莎(有点叛逆,抑或仅仅是想告诉护士她的感受,只是语气有点夸张):我他妈的受够了……
英格丽德(对护士):你能帮帮她吗?
护士(温声,对她们):当然,先回床上去好吗?
玛莎回到床上,护士准备给她输液。
护士:瞧,这个能帮你。
玛莎(伸出胳膊):来吧。
护士在点滴中加了吗啡。
玛莎(对英格丽德,全当那个护士不存在):我最终会变成一个瘾君子。我想我现在已经是了。
英格丽德:没关系,真的。
护士已经习以为常,对玛莎的话没什么反应。她又给玛莎注射了一针镇静剂。效果立竿见影:在英格丽德的注视下,玛莎昏昏睡去。
(切至)
36.内景,医院,玛莎的病房,白天
玛莎睁开眼睛,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困意。房间里的光线有所变化。
玛莎:你还没走?
英格丽德:是的。
英格丽德在看手机。听到玛莎说话,她停了下来。给玛莎端来一杯水。问她想不想吃晚餐,玛莎连吃饭这个词都不想听。
英格丽德:我让他们给你送餐过来?你饿了吗?
玛莎:不用。英格丽德,你觉得我需要跟亲朋好友道个别吗?
英格丽德:我觉得,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。
玛莎:我只想要安宁和平静。
英格丽德(鼓起勇气询问玛莎):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度过这段时光?在哪里?你有想去的地方吗?
玛莎指着英格丽德身后的窗户。她说话的语气仿佛是被吗啡引出了幻觉。
玛莎:看。
外面开始下雪了。英格丽德转头看向窗外。夕阳西下,白雪染上了晚霞的粉红色。(这是冬天吗?还是仅仅由于气候变化?缘由必须要交代。)眼前的美景似乎让玛莎的精神超脱了尘世。
玛莎:粉色的雪花。气候变化肯定也有好的一面。唔,我活着就是为了看到这一幕。你还记得乔伊斯《死者》的结尾吗?
英格丽德(百感交集):隐约记得。
缓缓地,应和着雪花飘落的节奏。
玛莎:“雪花飘落,飘落在寂寞的墓地上,穿过宇宙轻轻飘落,飘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,就像他们最后的归宿……”
英格丽德背对着朋友,潸然泪下。她拿出一张纸巾,擦拭眼泪。玛莎看着她,对这位朋友充满了感激之情。
英格丽德转身看向玛莎,心绪多少平静了一些。泪光还在眼睛里闪烁。
英格丽德:天晚了……我该走了……
玛莎:谢谢。
英格丽德:我明天再来看你。
太阳落山,光线从房间里消失。她们吻别。
(渐黑)
37.内景,林肯中心门厅,白天
玛莎脸色比在医院里好多了,但是说话有时会气短。宽敞的门厅里,观众来来往往,去别的厅里看电影,或者听演讲。各个年龄层的人士都是纽约范儿。门厅四面都是玻璃窗。从里面可以眺望哥伦布圆环和附近的摩天大楼。在通往林肯中心一侧的街道上,陈列着大批绘画作品。
玛莎和英格丽德一起坐在小桌旁喝东西。她们身后有一个吧台,全木制,像墙壁一样泛着红色。
英格丽德看了看手表。(也许她们有一个程序表,帮她们做规划。)
英格丽德:离电影开场还有半小时。我们要不要赶在观众涌入之前进去找个座位?
玛莎:不……我想和你谈谈。
英格丽德:好吧。
玛莎开口,语气严肃而平静,既不夸张,也不郑重其事,而是带着务实、坚定的神色,陈述一个事实。
玛莎:我不会在屈辱的痛苦中死去。
英格丽德看着玛莎,她已经猜到了,但是她很惊讶玛莎为什么选在此刻谈这件事。
玛莎:我拿到了一颗安乐死药片。别问我怎么做到的,在暗网上你想要的应有尽有。我还有大量的阿片类药物用于止痛……别这么看着我……我不想听你劝我改主意。
尽管身体虚弱,她态度极为坚决。英格丽德看着她,她知道不可能说服玛莎放弃这个想法。有那么一刻,在这个熙攘的大厅里,仿佛只剩下了她们两人。
英格丽德(缓慢而惶惑地):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玛莎:我希望你答应。
英格丽德:答应什么?
玛莎: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。
英格丽德(惊恐):帮什么忙?
玛莎:我曾数次面对死亡,但身边一直都有人陪伴,我们这些记者组成了一个流动家庭。这是另一场战争,我并不害怕,但是就像以前一样,我不想一个人面对死亡,英格丽德。我只是请求你去隔壁的房间。
英格丽德愕然,沉默不语。玛莎是在请求她,而不是逼迫她。哪怕别无选择,玛莎也没有对她进行情感绑架。玛莎看起来很放松。英格丽德没有问答。她拒绝谈论这件事。
英格丽德: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找座位。
但是玛莎决心把这次谈话进行到底。
玛莎:当然可以,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,我还是想跟你继续这个话题。
英格丽德深吸一口气。这不是一个轻松的时刻,她不能在这样的谈话中打断她的朋友。
英格丽德:好吧……你想好什么时候做这事了吗?
玛莎:说不好……一个月之内?别等到我病情恶化,连你都认不出我的时候……最初几周,我状态可能还算不错,所以我想尽快着手。医生以为我会回去继续治疗。最好别让他们起疑心。
英格丽德:你想好在哪里做了吗?
玛莎(思忖):我不想待在家里,也不想回到过去令我快乐的地方。绝对不能回到真正快乐的所在,以免毁掉第一次的美好回忆……
英格丽德:我懂你的意思……
玛莎:我想,如果周围都是陌生的物品,我会更容易放手。我担心熟悉的环境会让我退缩。我更喜欢未知的地方……舒适安全,又不太远。
英格丽德(迟疑):你需要我帮你找个地方,或者帮你安顿下来?
玛莎看着她,好像她没理解她的意图。
玛莎:不,不……我自己能行。我只是需要有人陪着我,在隔壁的房间就行。
谈话稍顿。英格丽德晕头转向,试图弄明白朋友对她的要求。
英格丽德:你难道不想和更亲近的人一起吗?
玛莎:我们很亲近啊。
英格丽德:是的,当然,我们很亲近……天啊!没错!我们是很亲近!可我们多年未见了……斯特拉、凡妮莎、玛吉她们呢……你们可是发小啊。
镜头直接切换。谈话仍在继续。
38.内景。玛莎的公寓,夜晚
夜幕降临,背景处是纽约的天际线。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,曼哈顿的天际线渐渐隐入夜色。玛莎的公寓里灯光昏暗。她们在喝东西。也许其中一个在抽烟。比如玛莎。或者在厨房里,准备做晚饭。
玛莎:我承认。我最先想到的是她们。我问过她们仨,她们吓坏了。一口回绝。她们理解我的选择,但她们坚决不肯插手这件事,不肯帮我结束自己的生命。绝对不行。
英格丽德:那你女儿呢?
玛莎:这对她不公平,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,我不想把我的死强加给她。
英格丽德:但是你可以跟她商量一下,让她参与进来……
玛莎摇摇头,站起身,默默地走向阳台,打开门。
玛莎:我们就像两个陌生人,英格丽德。当我告诉她我怀疑治疗效果时,她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。这是你的选择,她说。她说得对。
英格丽德:是的。
玛莎摇头,默默地打开阳台窗户。外面的声响涌进来,有些刺耳。都市生活展现在眼前。玛莎深吸一口气,坐到窗边的长椅上。
玛莎(气喘吁吁,带着些许怨恨):无论情况如何,人们都希望你坚持到底。我们被教导着这样看待癌症:患者与疾病之间的战斗,也就是善与恶之间的对抗(喘不上气)。如果你活下来了,那好,你是英雄。如果你失败了……嗯,也许是因为你未尽全力。人们不想听到“终结”或者“不治之症”这样的字眼。他们说这是失败主义的言论。
对于英格丽德来说,倾听这最后的独白绝非易事。她起身走到窗前,关上窗户。她站着听玛莎说话。
玛莎:最糟糕的说辞来自癌症支持团体。有些人居然认为你的癌症是一份礼物,是精神成长的契机。扯淡!
她厌恶地摇了摇头,站起身,想离英格丽德远一点。可她太累了,不得不又坐了下来。
玛莎:他们得明白,这是我战斗的方式。我会抢先离去,绝不落到癌症手里。我都做好准备要离开了,又何必再等呢?
英格丽德站起来,坐到她朋友的对面。
英格丽德:你完全确定自己准备好了?
玛莎:完全确定……从第一次诊断开始。
英格丽德(好像在道歉):你知道,我极度恐惧死亡……
玛莎:我知道。我读过你的书。所以我起初没想请你帮忙。但你理解我,不是吗?(她是在恳求她)
英格丽德:当然。我理解。而且我羡慕你。你掌控着自己的生活。
玛莎:我只需要你在最后那些日子里陪着我,就像我们在度假一样。我只需要知道,当此事发生的时候,会有人在隔壁房间。
英格丽德:我很害怕,玛莎。
玛莎:我明白。
玛莎回到桌旁。
英格丽德:你绝对有权这么做,我很佩服你,但是让我第一个发现你弃世而去,我会害怕。我没那么坚强。
玛莎:你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……不管怎样,我必须试一试。
她虚弱地笑了笑。英格丽德回到桌边。
英格丽德:我现在不能回答你,玛莎,但是我保证我会考虑的。现在我太困惑也太恐惧了。
玛莎:我明白……这太突然了……会让人惊慌失措。我会再想想别的人。
英格丽德知道没有别的人。这让她很难过。
英格丽德起身离开。她拿起手袋。她们默默无言地走向门口,亲吻道别。
玛莎拥抱着她,贴着她的面颊,轻声说道——
玛莎:我没有太过分吧?
英格丽德:没有,没有!
英格丽德离开公寓。玛莎关上门,站在那里。她心中明白,实际上,她没有别人可以求助了。
39.外景,玛莎的公寓楼外,夜晚
英格丽德心事重重,慢慢地从玛莎的公寓楼里走出来。她不由自主地反复思考她朋友的提议以及孤单的处境。她在人行道上,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。
(切至)
40.内景,驶过城市街道的出租车
英格丽德回到她在下东区的新家。她还是放不下玛莎的提议。
她从手袋里拿出手机,搜索玛莎的电话号码。
玛莎:你好,英格丽德。
英格丽德:嗨,我已经决定了。
41.内景,下东区,英格丽德租住的公寓,白天
还有一些搬家用的箱子尚未打开,上面堆放着书籍。
英格丽德和达米安径直走进厨房。达米安年近花甲,仍然很有魅力(他就是她和她朋友共同的爱人)。在英格丽德面前,他总是格外愉快,格外体贴,但这显然是个特例,他可是个强势的人物。英格丽德很紧张,或许达米安对她旧情难忘。
公寓的装饰别具一格,令人放松。家具大部分是二手的,但是经过精心挑选,品位不俗。以前的住户想必走的是精致波西米亚路线。英格丽德在厨房里准备饮品。
看到达米安一脸问号,英格丽德认为她应该说明一下这个住处。
英格丽德:进来吧……那位书商还是个珠宝设计师……她是我的朋友,所以房租收得不高。
达米安:你会觉得这些装饰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。
英格丽德(微笑):不全是……而且从垃圾堆里挑选家具需要品位。
达米安:你还没收拾好,需要帮忙吗?
英格丽德:不……我自己来……等……(她本来想说等玛莎去世之后)
达米安:即便如此,你还是要陪伴玛莎?
英格丽德:她完全是孤军奋战,达米安,她的朋友都不支持她这样做。她甚至告诉我,我不是她的第一选择。就好像她的女儿并不存在似的。
达米安:我和她在一起的那几年里,她从没告诉我她有一个女儿。
英格丽德:这是一个伤感的故事,一个可怕的误会。
达米安:你有没有告诉她我们有联系?
英格丽德:没有。我们谈到过你……就是随意提了几句。她对你有美好的回忆。
达米安:真的吗?我很高兴。我们的关系主要是身体上的。她随时都要启程去往别的地方,所以我们连做爱都有紧迫感,总感觉是最后一次。
英格丽德:作为一个情人,她对你评价很高。
达米安(受宠若惊):想知道你对我的评价……
他们拿着饮料,坐在餐厅的大沙发上,这沙发饱经沧桑,依然很漂亮,很特别。
英格丽德:达米安,真不敢相信你还在和我调情。
达米安:我是认真的。
英格丽德:不,你不是认真的。真正应该认真对待的是玛莎的情况。
达米安:你畏惧死亡?你刚刚出版了一本关于死亡的书。写作这本书有没有帮你克服这个问题?
英格丽德:没有。
42.内景,华盛顿广场,玛莎的公寓,白天
43.内景,下东区,英格丽德的公寓,白天
玛莎正在给阳台上的植物浇水。
英格丽德:嗨,你感觉怎么样?
玛莎:好多了,自从你答应之后就好多了。
英格丽德听到街道的喧嚣声,因为玛莎正在阳台上浇花。
英格丽德:你在哪儿?在家吗?
玛莎:在家,我正在给植物浇水。
英格丽德:我还以为你是请人来打理植物呢。
玛莎:是请了人……但是今天我想亲自做。而且我乐在其中!
英格丽德:很好……你想好去哪儿了吗?
玛莎: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这事……在伍德斯托克附近,离市区大约两小时车程。房主经常出门旅行,所以把房子租出去赚旅费。房子看着很不错,有点贵,不过,嘿,也值了。
玛莎的声音听起来很活泼,很舒畅,甚至对即将到来的旅程感到兴奋。
英格丽德:你觉得……要多久?(她不敢说她还没有收拾好她在下东区的公寓)
玛莎:我租了一个月,应该够用了。
英格丽德(觉得时间太於了):一个月?!
她心情矛盾,不希望彼时达米安也在场。
玛莎:是的,我红细胞计数偏低,在开始新疗程之前必须休整一下。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不会再回医院的人。
英格丽德看着达米安,又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她会习惯这样的对话吗?
玛莎:我还没确定日期,我是说……反正也不会让你知道是哪一天,但我已经准备好了。甚至可以说我已经等不及了。
(切至)
44.内景,英格丽德的公寓,白天
英格丽德把她们要去的地方告诉了达米安。
达米安:哦,两周后我要去伍德斯托克,在附近的巴德学院做个讲座。也许我们可以见个面。
英格丽德:恐怕不成。我得一直和玛莎待在一起……如果可以的话,我会给你打电话。
达米安:你需要一个律师。
英格丽德(迟疑):是的……我应该找一个。
达米安:交给我吧,不过这样一来,我得填写一些表格。
英格丽德:不,不行。必须严守秘密。她甚至不知道我把这事告诉你了。
达米安:好吧,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就跟我说。我很担心你。
英格